進入催眠,就像是進入了一個空間,一個療癒發生的地方,為我們的身心重整以及靈魂提供庇護之處(改自 Hillman)。
催眠並不是一套流程操作,而是一種狀態的引發。
其實我們經常在各種意識狀態的流動裡,如果我們夠敏銳,願意靜下來傾聽和觀察的話。求助的來訪者已經帶著他柔韌又脆弱的生命經驗,等待著被我們接觸和觸發。
一次教學演練中,有句話讓她眼神恍惚,人有點呆滯,好像不在當場。有個過去的事件攫取了她─她並不知道,那不在她意識的記憶裡,但她身體記得!
課程討論到某些奇怪的「模式」,一些反覆發生難以控制無法理解的行為或情緒反應,她說她很不喜歡有人在她身體左邊,靠太近她會緊張、憋住呼吸。她也經常有左邊偏頭痛,左肩頸酸疼,左手有時會無力。
這讓我有些聯想,可能是身體有某些殘留的創傷記憶。但這只是假設,我也可能猜錯,這需要做一個小實驗。
我先定定地看著她,持續凝視並緩聲地配合呼吸重複她說的話:
「不喜歡有人在左邊,會緊張憋住呼吸。」這會讓她進入一種輕微的入神(trance)狀態;
然後我說:「如果那個人靠過來呢?」
這句話讓她出現了自動退行、恍惚呆滯和僵直。她的意識遺忘了一個發生在過去的強烈事件,這是保護的壓抑機制,可是身體永遠記得。事實上,她所呈現的那些症狀,顯示身體還處於一種防禦的狀態。
我找了位學員從她的左側慢慢接近,她的身體立刻僵直,左側的身體繃得更緊,還有著細微的顫抖。
我說:「注意你的呼吸。」
接著輕柔地說:「有一種緊張喔?」
她困難地點頭,
我說:「你可以聽到我的聲音,看到我和旁邊的同學,這是個學習,現在正在做實驗……。」
這些話的目的是讓她的知覺能夠在當下,我要帶她退離,以免太快被那個創傷記憶捲進漩渦裡。
她好些了,眼神比較清晰,身體也放鬆了些。
我接著說:「現在再讓這個手靠近,很慢很慢,你一邊觀察身體的感覺一邊允許身體自然的反應好不好?」
她的手雖然緊繃,但看得出來輕微的顫動越來越大。我知道身體的意圖,她的手想要揮擋那隻靠過來的手,但是沒辦法,又或者有什麼原因被抑制了。
我柔聲地鼓勵:「做這個動作,讓身體做它想要做的,讓它自由。」
她開始舉起手,無力的揮動,一次又一次,越來越使力、越來越快、湧出更多的憤怒,那是被壓抑在害怕和凍結裡頭的情緒。我請她的手繼續動作,同時說出來或者喊出來,「任何你想發出來的聲音、任何聯想或胡言亂語都可以。」
「不要!不要!不要過來。」然後那個記憶回來了,在淚水和強烈的喘息聲中。
一個下午她和妹妹在家,當時她讀小學、妹妹念幼稚園,爸爸的一位朋友來家裡說爸爸在工地出事了,要載她們去醫院,媽媽也被另外通知要過去了。一路上爸爸的朋友假意要幫忙繫好安全帶,又或者在車子轉向時故意將手伸過來,碰觸坐在副駕上的她的大腿。她呆住了,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──身體僵在那裡,腦海裡只有一個想法,不要讓後座的妹妹嚇到。她身體僵硬連脖子都不敢轉動,感覺那個在自己腿上、腰上移動的手很噁心、很可怕。
一方面驚慌於爸爸的情況,一方面要保護妹妹..……,她忍著不發出任何聲音,也凍結了身體,和這些記憶。她不記得路上後來發生了什麼,直到在醫院裡看到媽媽和手術後睡著的爸爸,才意識過來,而隨後的幾天家裡愁雲慘霧,她不敢跟媽媽或任何人說車上發生的事。
創傷的身體經驗理論裡認為,事件發生當時的無法戰與逃(fight or flight),導致凍結(freeze)癱瘓。這個凍結包括身體、情緒,以及記憶。但凍結不是消失,那些被封鎖在內部的動能會在身體的層面─神經系統、肌肉、自主反應系統裡持續戒備著,準備要完成戰鬥或逃跑。
於是,我讓她完成。我讓她有更多的宣洩淨化(catharsis),身體的抵抗和戰鬥、聲音及話語的表達、哭泣和對爸媽的生氣……。
這位學員結束後進入很深的休息。醒來後整個人變得鬆弛、臉色紅潤,她甩動肩膀和手臂,說感覺很輕鬆,好像是「全新的」身體。是的,她的身體經驗被更新(refresh)了。
接著她「咦」的一聲:「老師,我的左邊視野變得好清晰。」
然後一邊轉頭說:「而且我的頭可以轉到左邊這麼遠!以前這裡都會卡住,脖子這邊很緊。」有個枷鎖解除了。
生物能量療法(Bio-energetic Psychotherapy)的創始者亞歷山大‧勒溫(Alexander Lowen)說:「身體是一部活生生的心靈自傳,一個人的過去,完全在他的身體裡。」創傷凍結在身體裡,而療癒(釋放與流通)也要經由身體─那頭動物蟄伏多年了。
在這樣的認知下,我們要提供一個安全的氛圍,支持個案回到他的身體。更多的信任和允許,以啟動這個解凍與復原的過程。以我的經驗來說,這個過程很自發也很迅速,因為身體自己想要完成!那些症狀就是它在長久等待的訊號,我們學習著聽懂,然後讓這一切自然發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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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部分「時間之外」(涉及「時間線」技術,在創傷療癒和「創造超越經驗」上的用處。)將於後續補上。
(凌坤楨作品,引述或轉載,請註明出處及原作者。)